文學創作多半以對人物形象的塑造為中心,文學批評也多半以對人物形象的判斷為中心。這固然是正道,卻并不是創作和批評的惟一要旨。絕對不能忘記,人物形象一旦離開環境,就勢必失去生命的活水。環境環繞人物并促使人物活動,決定人物命運。正因為如此,恩格斯才強調必須通過典型環境表現典型性格。張抗抗顯然做到了這一點。她不僅讓我們看到了一群個性鮮明形象生動的作女,而且讓我們看到了這群作女是在一個怎樣的環境中生存和活動的,又是怎樣在這個環境中生存和活動的。可以斷定,如果沒有這樣的環境,她們的生存狀態,她們的性格,她們的行為,她們的命運,都必然是另一種樣子,她們就絕不可能成為現在這樣的一群作女。 另一方面,同樣處于這樣的環境,更多的女性沒有或不可能成為作女,只有她們成了作女,而她們每一個人"作"的態度、方式、途徑、結果又有那么多差異,則不僅是因為她們每一個人性格迥異,也是因為她們所處的同樣的環境十分復雜,對每一個人所施加的影響必然同中有異。張抗抗從現實生活中敏銳而準確地把握住了人物和環境的這種特殊關系,非常突出卻不露痕跡地表現出了環境對人物的決定作用。可以說,她正是憑借這一點從根本上保證了《作女》的成功,使之成為現實主義杰作。
令人失望的是,對于如此重要的成就,批評家們卻大都視若無睹,更沒有人從典型環境的角度進行探討。誠然,不止一位批評家談到了人物同時代和社會的關系。安波舜講得好:"作女其實是一個社會現象。"(《北京青年報》2002年7月3日第26版)邱華棟也指出:"作女是今天特別值得關注的社會現象。"(《金色的女人和灰色的男人》載《作家文摘》2002年8月13日)白燁講得更深一些:"’作女’在新世紀的文學舞臺登場亮相,既是女性在歷史演進中全面崛起的反映,也是社會的開放與多元給各色人等提供了廣闊空間的表現……’作女’們……很個人化的人生進取……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創獲。二十多年來,經由從經濟到觀念的深入而全面的改革開放,我們的社會有了蒸蒸日上的經濟基礎,更有了多元共存的社會文化氛圍。社會生活不單一了,思想觀念不絕對了,這才有可能凸顯個體、寬容個性,使如卓爾這樣的新型女性--’作女’應運而生并浮出水面。"(《天生愛折騰》載《中國圖書商報》2002年8月15日)這都是很有見地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接近了對作品所展現的典型環境的探討。但是,像這樣浮泛地只從時代和社會對人物的正面促進作用來看問題,而且是單從女性角度來看問題,未免失于膚淺,終究只能止步于探討典型環境之前,從而對作品的價值必然在褒贊中滑向貶損。
事實上,張抗抗對時代和社會同人物的關系遠比批評家們看得深、摸得準,因此在批評家們感覺失靈的典型環境的描繪上下了很大功夫,真實而深刻地揭示了這種環境各個方面的特點和本質。特別值得重視的是,她不加掩飾地寫出了這個環境中的某些丑惡現象和尖銳矛盾,而絕不是片面地只以高唱贊歌的姿態傾全力去表現時代和社會的正面作用。惟其如此,她才使自己的作品充分保持了現實主義的品格。
不難看出,《作女》向我們展示的并不是當今中國社會的全貌,它作為典型環境描繪的只是京城中很小的一部分--某些白領的生活圈子。特定的地域,特定的生活條件,決定了作品主人公們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處于相對優越的位置--雖非上層,也絕不是底層。正因為如此,我才認為卓爾在很大程度上更是隨著市場經濟而崛起的中產階級的典型;也正因為如此,卓爾才獲得了從事"自由自覺的活動"所必須的某些條件--這是同一時代同一社會其他階層的絕大多數人很難同樣獲取的條件。張抗抗描繪的這種典型環境和在這種環境中活動的典型性格,無疑是相輔相成的:前者決定后者,后者又反作用于前者。沒有這種典型環境這種典型性格就無從產生和發展;沒有這種典型性格,這種典型環境則會失去生氣,走向衰敗。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不斷協調二者的關系,使它們的作用和反作用形成良性循環,才能使二者都不斷發展,不斷上升,不斷向理想境界奮進。然而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所看到的這個典型環境是否已經完美無缺,只會對生活在其中的人物起正面促進作用呢?只要看看張抗抗筆下兩個作女的命運就足以說明問題了。從偏僻的東北農村跑出來闖世界的陶桃,天生麗質卻命途多蹇。她在家鄉擺脫了一個男人的糾纏,到哈爾濱一個教授家當了幾個月保姆,又到深圳一家餐廳當服務員,被所有人稱為小姐,隨后成為一個廣東男人的情婦。雖然作為條件,她得以到京城一所大學自費走讀完成了金融專業的課程,并順利地進入一家銀行工作,還當上了部門經理,但這期間不得不以二奶的身份被那個私營企業老板包養。那個"廣東老公"過些日子就乘飛機從深圳到北京同她睡一次覺,終于使她懷孕流產,受盡了痛苦和屈辱。那個在老家糾纏過她的東北漢子,后來也追到北京,繼續對她騷擾勒索。另一個作女DD小姐本是個富婆,離婚后先從親朋好友處集資一千多萬投入納斯達克股票市場,繼而又以前夫留給她的一處郊區別墅作抵押,貸款幾百萬投資于一家網絡公司,孰料納斯達克股票狂瀉,投進去的一千多萬頃刻化為烏有,網絡公司又是每臺電腦都變成漏錢的網眼,貸款很快升至她無力償還的數額,而且利息驚人。親朋追索集資款加上銀行討債,弄得她焦頭爛額,想把別墅賣掉先償還幾百萬也未成功,她雖然生性樂觀,也只好以自殺來結束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