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像吳君那樣不遺余力地書寫深圳,也很少有小說中的人物像吳君筆下的人物那樣對深圳愛恨交加、悲欣交集。深圳,這個帶著某種抽象意味的特區符號,已成為吳君審視中國鄉村平民尋找現代夢想的核心載體,也成為她揭示現代都市內在沉疴與拷問潛在人性的重要符號。
在那里,吳君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和敏感,打開了一扇扇充滿欲望與焦灼的人性之門,自私、貪婪、虛偽、狡詐,純樸、執著、率性、懷想,這些或卑微或單純的人性狀態,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交織在一起,上演著無數的人生悲喜劇。在那里,各種豐富的精神鏡像四處翻飛,一切美好的友情、親情和愛情,被無情地肢解,一個又一個的利益陷阱張網以待,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愿望逃離,即使是那些身無分文的打工者。
這就是深圳的魅力,也是物質的魅力。它像潘多拉的魔盒,吸引著全國無數的鄉村平民,為之揮汗,為之灑淚,為之泣血,為之獻上青春和命運。吳君的絕大多數小說,都是在不顧一切地探尋和演繹深圳的這種魅力,展示浮華的物質背后欲望的瘋狂增殖和人性的荒涼。她不斷地擇取一些外來者的視角,以一個文化移民者的身份,將命運作為賭注,讓人物穿行于深圳的角角落落,忍受著這個城市的誘惑,承受著這個城市的擠壓,為現代欲望提供一個個鮮活的注釋。
于是,我們看到,在《親愛的深圳》里,曾經溫順的妻子程小桂經過深圳生活的淘洗,開始變得冷漠和刻薄;無所適從的李水庫被深圳碾壓了幾個月之后,也有些如魚得水;農家出生的女子張曼麗,虛榮地掩飾著自己的真實身世。在《深圳西北角》里,王海鷗歷盡屈辱,才勉強成功,然而背后卻有惦念她財富的親人;老實巴交的劉先鋒,變得厚顏無恥;只有忠厚木訥的四舅,永遠飽受各種冷眼和屈辱。《念奴嬌》里,皮艷娟與嫂子楊亞梅一起,穿梭于各種夜總會里,賣笑求榮。她們雖然畏懼倫理,渴望尊嚴,但欲望的都市早已將這些剝奪殆盡。《地鐵五號線》里獲得某種心理優勢的施雨希望把同情施給朱喜燕。然而朱喜燕為了籌辦自己的婚事,不僅花言巧語地騙走了施雨的信任,勾引了施雨的丈夫,與此同時她并不接受任何同情,讓優越者徹底失衡。《親愛的》里,鄭歌兒在超市中經受了屈辱和無助,而這一切被暗中的丈夫盡收眼底。我們看到,在這個都市里,一些最基本的人道與信任都已喪失殆盡……在這些人物的心中,深圳就是金錢、財富和夢想,就是肉體的在場。它與道德倫理的無關,與情感無關。
面對深圳,外鄉人不僅要承受異質文化的沖突,還要承受因戶籍制度而帶來的身份沖突。本地居民所擁有的優越的保障制度和經濟利益,使所有的外鄉人成了二等公民。于是,圍繞著“深圳人”這一理想的角色,無數“北妹”殫精竭慮,耗盡心血。在《當我轉身時》里,率真而不拘小節的阿煥,即使為阿娣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在本已可憐的本地人蘇衛紅的眼里,依然不過是一個不值得信任和同情的“北妹”。《小桃》里的程小桃和《菊花香》里的王菊花,為了能夠成為本地人,不惜出賣身體,穿行于一個個極不相襯的本地男人之間,但最終還是雞飛蛋打。《樟木頭》里的陳娟娟為了戶口,在沒有情感的婚姻里,承受著漫長的屈辱,結果也仍然是功虧一簀。樟木頭是女人的紅字也是深圳難以忘記的一頁。《復方穿心蓮》里的方立秋,雖然成了本地人的媳婦,也同樣過著毫無尊嚴的生活。在《二區到六區》里,吳君將人們非常熟悉的那些欲望化場景全部控制在話語的背后,而讓敘述的表層保持著一種亢奮、激情、充滿夢想的審美基調,使郭小改和徐森林在進入特區之后的命運變化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戲劇性,也讓愛情、友情等人類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情感關系被無聲無息地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