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深秋,經過快二十年的奮斗的王玉德,終于在郭家溝村扎下深根。他家已經從移民初來時借居的后郭家溝村搬出,在前郭家溝村箍起了一孔新石窯。王玉德的庭院端坐在郭家溝村口的陽坡上,坡底是一股細細的溪水,叮咚北流,匯入文安驛河。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庭院的出路很好,它距文安驛川的垂直距離不到三百米,下得坡來,出了溝口,蹚過文安驛河,就能上了走南闖北的大路。應該說,當時王玉德家的院子,在這個共有十來戶人家、六七十口人的小山村里還是較為顯眼的風景。
王玉寬和兒子衛兒(編者注:路遙的小名)一身疲憊地來到大哥家時,已經是上燈時分。衛兒見到了親他、疼他的奶奶,也見到了大伯和大媽。吃過晚飯,他和奶奶、大伯、大媽以及父親擠在一盤炕上早早地睡了。在清澗老家,他和大弟弟“劉”一起睡“沙氈”[1],蓋一床補了又補的破被子。而在大伯家,他能單獨蓋一床新棉被,鋪一條新褥子了,這是他有生以來享受到的最好條件。
王玉寬繼續認真地做著“走親戚”的游戲。他在大哥家無所事事地歇了兩天腳后,終于在第三天早晨告訴衛兒,他要到延川縣城趕集去,下午就回來,明天再領衛兒一起回清澗。其實,九歲的衛兒心知肚明,父親是在撒謊,要悄悄溜走,把自己“賣”給大伯為兒。這本來是個撕心裂肺的情景,懂事的衛兒卻裝著答應了父親的“謊話”,把眼淚咽到肚子里。
很多年后,路遙在《答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問》時,第一次披露了他當時的真實心情。
我知道,父親是要我擲在這里,但我假裝不知道,等待著這一天。那天,他跟我說,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來,明天咱們再一起回老家去。我知道,他是要悄悄溜走。我一早起來,趁家里人都不知道,我躲在村里一棵老樹背后,眼看著我父親,踏著朦朧的晨霧,夾個包袱,像小偷似的從村子里溜出來,過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這時候,我有兩種選擇:一是大喊一聲沖下去,死活要跟我父親回去——我那時才七歲(指七周歲——筆者注),離家鄉幾百里路到了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家鄉掏過野鴿蛋的樹林,想起砍過柴的山坡,我特別傷心,覺得父親把我出賣了……但我咬著牙忍住了。因為,我想到我已到了上學的年齡,而回家后,父親沒法供我上學。盡管淚水唰唰地流下來,但我咬著牙,沒跟父親走……[2]
《尚書?君陳》言:“必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現代心理學認為,五至七歲是人性格形成的關鍵時期,此時的心理積淀將形成一種定勢,成為影響個體性格和行為特征的重要因素。幼年時期的人生變故,對于路遙敏感心靈的形成,無疑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