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文革”中期參加教育工作的。那時,大家的工資都不高,因此,當一名小學教師,每月30來塊錢,也還不覺得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只是在政治待遇上,總感覺到處處低人一等。當時,社會上廣泛流傳著一個笑話。說的是公社書記對一名小學教師說:“好好干,干好了我提拔你去供銷社當個售貨員!”雖說是笑話,卻完全是那時代的真實寫照。我的一個同事,走門子調進了供銷部門,為此,他還正經請了幾桌客。
那時候,知識分子(特別是中小學教師)被視為“臭老九”,凡是“知識分子”,都屬于“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都是被改造的對象。從每年暑期縣里的教師大會(這是一般鄉村中小學教師能參加的最高級別的會議),到每周一次的全校教師會,再到教師分小組的讀報、念文件,我們被灌輸的都是“與人奮斗,其樂無窮”、“狠斗私心一閃念”這樣的“斗爭哲學”。我們被反復告誡:“要時刻明白自己的‘資產階級’身份。”也許是年輕氣盛,有次與同事閑談,我說自己書還教得不錯,學生也歡迎。一高興,嗓門就大了。正得意時,在另一棟教學用房里的支部書記馬上出來了,站在走廊上高聲喝道:“龍啟群,你尾巴又翹起了!”那時,我最大的困惑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尾巴”如何才能“夾”起來,“夾”得讓人家看不見。好在自己出身貧苦,根紅苗正,吹幾句牛,領導也還不能怎么樣。我一個姓黃的同事,“地主”出身,就因“多嘴”吃過苦頭。我們的校長是個退伍軍人,入伍前沒讀過幾年書,卻爭著教語文。也許,在他看來,只要認得幾個字就可以教語文。他教學生朗讀毛主席的《七律·送瘟神》:“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舞澆”。黃老師路過教室聽到了,就跟同事講了這回事。沒過幾天,校長就組織了對他的批斗大會,說他因母親患病回了幾趟家“耽誤了工作”,“罪名”是“抗拒改造”。校長在批斗會上發言說:“你這個地主狗崽子,自以為念了師范,就瞧不起我們工農兵大老粗!”批斗會后,黃老師還被掛著“地主狗崽子”的黑牌子,到全公社“游村示眾”。
兩千多年前的司馬遷在寫給朋友的信中就說,“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被“批斗”得久了,中小學教師們自然而然地覺得自己確實是“人下人”,只能佝僂著腰!
改革開放30年來,我認為體現在中小學教師身上的最大變化,就是我們從“狗”變作了“人”,從佝僂著背變得挺直起了腰!30年來,有多少旁人看來或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卻讓中小學教師激動得熱淚盈眶:黨中央為包括中小學教師在內的知識分子“脫帽加冕”,宣布“科學技術也是生產力”、“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我們流了淚;“教師節”的設立、《教師法》的頒布,我們流了淚;陳景潤等科學家被聘為研究員、副研究員及接踵而至的中小學教師的職稱評定,我們流了淚;為改善教師待遇而實施的教齡津貼,為解決教師住房而搞的“安居工程”……確實是好事多多,好事連連。我確實想大聲疾呼: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理直氣壯地工作了!恢復“高考”后,我上了大學;1987年,我被評為中學一級教師;1992年,被評為中學高級教師;2002年,被評為中學特級教師:一步一個腳印,芝麻開花節節高啊!2004年,還被推選為“全國模范教師”并榮獲湖南省“徐特立教育獎”。在人民大會堂,受到黨中央領導的親切接見……
我覺得:這一輩子當教師,我無怨無悔,值;改革開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