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見風聲,深夜的野營地和漫天的星辰一樣靜謐。這份靜謐并不屬于我。
躺在行軍床上,蓋著棉被和毛毯的我輾轉難眠。黑暗中,水汽的微沸聲清晰入耳,氧氣正從床頭鋼罐內融融流出,經過灌口濕化瓶的潤洗,通過插入鼻孔的導管注入身體,身體被沉重的呼吸籠罩著,大部分意志都在抵抗脹裂的頭痛。這種抵抗收效甚微,無奈只能任由痛感裹挾著神經,讓心神在半夢半醒中沉浮。
時隔四個月,這是我今年第二次來到高原邊關,頭個夜晚與以往無數次高原之行并無不同:預料之中的高原反應和對自然之力的屈從。不論將軍還是士兵,高原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須得經過一番掙扎,方可讓身體領取一張適應高原的通行證。挺過這番掙扎的靈魂便是氧氣。
上高原前,醫生朋友就反復叮嚀“要提前一周服用紅景天,增強肌體抗缺氧能力”“上去后前幾天不能快走,不能跑步,不能做體力勞動”“有空就吸氧,流量別太大”,還很貼心的發來如何正確吸氧的圖例。雖都是老生常談的話題,但朋友的關懷與惦念總令人感動。對每個西部軍人來說,高原生活的常識早已熟稔于心,那些用生命呼吸的故事也是刻骨銘心。
十幾年前,我軍校畢業來到某紅軍團,當時全團正在海拔4300米的高原駐訓,我們那批新排長在團里順暢呼吸不到一周,就接到了赴高原駐訓地報到的命令。坐了兩天火車后,又登上了顛簸的運輸車。雖是夏季,但高原卻透著蕭瑟,軍大衣早早上了身。海拔漸高,寒涼漸重,頭疼胸悶的反應也愈強。午夜時分,我們抵達目的地。那個夜晚,在擁擠的班用帳篷內,聽著戰士們香甜的鼾聲,強烈的高原反應卻折磨得我徹夜未眠,感覺呼出一口氣就接不上下口氣,人生頭一次為呼吸而憂慮,也真切感受到了高原環境的殘酷。連長說,在這里空手走路,都相當于30斤的負重。那是我第一次上高原。
呼吸之間,一瞬之事,有時卻是生與死的距離。就在我的老部隊,一位即將退伍的士兵渴望參加一次真正的軍事演習來結束自己的軍旅生涯,但演習名額有限,為了爭取機會,他每次訓練都鉚足勁頭,戰術動作也毫不惜力。連長說他訓練時就像一輛跑車,“一腳油門踩下去,從不見減速”。士兵的積極表現贏得了參演機會。演習地域海拔4500米,全副武裝的他和戰友們一起向高地沖鋒、即將迎來勝利時,他卻毫無征兆得倒下了。戰友們焦急萬分,一邊給他做心肺復蘇,一邊聯系直升機后送搶救,但百般努力后,最終還是未能挽回他年輕的生命。醫生的死亡結論是,因高原反應造成的突發性休克。在這位士兵倒下的地方立著一座碑,碑上鐫刻著他生前寫在鋼盔上的兩行字:理想高于天,越苦越向前。
在廣袤的高原厚土,在凜寒的風雪邊關,有多少赤誠的軍人在呼吸之間縮短了生命的長度,我們早已無法計數,但提升呼吸質量、煥發生命活力的努力卻從未停止。十幾年前的高原駐訓部隊,一個班僅有 一個簡易氧氣袋。隨著保障條件的改善,如今大型制氧機、彌散式制氧機、便攜式制氧機、單兵高壓氧艙等設備已覆蓋所有高海拔地區部隊,高原官兵實現了“吸氧自由”,氧氣不再是難得的奢侈品,近幾年高原部隊高原病發病率大大減少,肺水腫、腦水腫等嚴重高原疾病很少發生。
健全的供養體系是對生命的保障,是調理身心的驛站,但絕非安然呼吸的港灣,因為戰爭不可能在溫室里打響。這些滿面滄桑、皮膚紅亮的高原軍人,隨時準備著去搏擊風雪、驅除虎狼。在座座高原練兵場上行走,處處能看到騰躍火熱的練兵場景,戰士們向壁立千仞的絕處攀登,從凌空飛翔的機艙內躍下,他們在最高的山巔挺立,在最深的雪里跋涉,在最冷的風里沖鋒,在稀薄的空氣中吶喊。呼吸之間,盡是邊關畫圖、山河浩蕩,盡是中國軍人的豪壯。
一座海拔近5000米的孤絕山峰,高度并不突出,攀爬難度卻最大。登頂之路大致分為兩段坡:一段叫“絕望坡”,一段曰“奪命坡”,兩段路都由戰士命名,足見其艱難程度。邊防斗爭中,官兵們幾乎是用奔跑的方式搶先登頂,把這片高地牢牢踩在腳下。在山頂堅守的日子里,官兵們起初打算用馬匹馱保障物資上山,但馬走了一半便再也使喚不動,只好換作人力運輸。為了排遣孤寂,戰士們帶著一只犬上山陪伴,犬待了不到一天就悄悄跑了下去。就是在這動物都不愿去、不愿待的山上,官兵們卻在那里生活了兩個月。那兩個月里,在那焦渴的山坡上,每天都有一隊臉色煞白但目光堅毅的軍人,在艱難地攀登著、呼吸著……
生命在于呼吸之間,呼吸離不開氧的參與。在這個已存在45億年的藍色星球上,氧含量隨著海拔的升高而遞減,被稱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因而有了“生命禁區”的別稱。氧給予生命能量,也把生命推向衰亡,那些選擇把生命綻放在雪域高原的生命體,常被認為是擁有神性的靈圣之物。從這個意義上說,高原邊關的戰友們可堪稱“神人”了,因為有些超越生命范疇的元素,將會在這亙古的冰川和雪峰間永寂恒純。
想到這里,我的眼里已滿是淚水,那些消逝在呼吸之間的英靈只能以淚水祭悼,那些在漫漫跋涉路上披帶的埃塵也只能以淚水洗濯。恰在此時,讀到兩則信息:一位慰問演出的藝術家匆匆吸幾口氧氣,又登上簡易的舞臺放聲高歌;一位軍嫂來到邊關,在顛簸的車內全程吸著氧,終于見到了闊別已久的丈夫。我感覺頭已不疼,腦殼在舒展,望著遠處的山岡微笑著,因為一切的高亢與共鳴皆源于呼吸之間,一切的美好與祥和皆在呼吸之間。(孫利波)
(來源:西陸強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