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現在寫這篇文章關于我看到的圖畫,有點知法犯法的感覺,因為很難避免那種說明的態度——而對于一切好圖畫的說明,總是有限制的說明,但是臨下筆的時候又覺得不必有那些顧忌。譬如朋友見面,問:"這兩天晚上月亮真好,你看見了沒有?"那也很自然罷?
新近得到一本賽尚畫冊,有機會把賽尚的畫看個仔細。以前雖然知道賽尚是現代畫派第一個宗師,倒是對于他的徒子徒孫較感興趣,像Gauguin,Van Gogh,Matisse,以至后來的Picasso,都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點,把它發展到頂點,因此比較偏執,鮮明,引人入勝。而充滿了多方面的可能性的,廣大的含蓄的賽尚,過去給我唯一的印象是雜志里復制得不很好的靜物,幾只灰色的蘋果,下面襯著桌布,后面矗立著酒瓶,從蘋果的處理中應當可以看得出他于線條之外怎樣重新發現了"塊"這樣東西,但是我始終沒大懂。我這里這本書名叫《賽尚與他的時代》,是日文的,所以我連每幅畫的標題也弄不清楚。早期的肖像畫中有兩張成為值得注意的對比。一八六○年的一張,畫的是個寬眉心大眼睛詩人樣的人,云里霧里,暗金質的畫面上只露出一部分的臉面與白領子。我不喜歡羅曼蒂克主義的傳統,那種不求甚解的神秘,就象是把電燈開關一捻,將一種人造的月光照到任何事物身上,于是就有模糊的藍色的美艷,有黑影,里頭唧唧閣閣叫著興奮與恐怖的蟲與蛙。
再看一八六三年的一張畫,里面也有一種奇異的,不安于現實的感覺,但不是那樣廉價的詩意。這張畫里我們看見一個大頭的小小的人,年紀已在中年以上了,波鬈的淡色頭發照當時的式樣長長地分披著。他坐在高背靠椅上,流轉的大眼睛顯出老于世故的,輕蔑浮滑的和悅,高翹的仁丹胡子補足了那點笑意。然而這張畫有點使人不放心,人體的比例整個地錯誤了,腿太短,臂膊太短,而兩只悠悠下垂的手卻又是很長,那白削的骨節與背后的花布椅套相襯下,產生一種微妙的,文明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