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趣的現象是,16、17世紀的畫面中出現大量的左撇子。而且,這個現象自卡拉瓦喬開始,延續了將近四十年。在霍克尼看來,這不是偶然的,其正是透鏡反轉的結果。另外,哈爾斯、倫勃朗、委拉斯貴茲等畫家筆下的那些大量類似攝影一般的、具有豐富表情的人物肖像塑造,若是不借助光學器材,也是不可能實現的。……霍克尼指出,光學器材在繪畫中的運用最早始于1430年前后的弗蘭德斯,這是有確鑿證據的,直到19世紀初,將近四百年的歷史中,光學技術一直在或明或暗地影響著繪畫實踐。而后來攝影術的發明,無疑給繪畫帶來了巨大的危機和挑戰。大概在1870年前后,畫家們不僅擺脫了光學器材,且有意地抗拒這套制像方式。比如塞尚,他是有意地在傳達一種不確定性,或一種流變的視點。在他的畫中,起作用的是人的雙目視像(兩只眼睛,兩個視點,因此就有不確定性),也更重視于人的視覺體驗本身,而不是透鏡那種暴君式的單點視像,透鏡的視像最終將人降格為數學上的一點,固定于時空中,這實際已經悖離了真實的視覺。歷史地看,這一制像術與繪畫的分化,先后還經歷了現代主義、超現實主義及立體主義等等流派,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隨著電腦修圖的出現,以及諸如“調色板”、“畫筆”等軟件功能的應用,二者之間似乎又變得相關或混合起來。
二、“隱秘的知識”與藝術史
霍克尼強調,他關心的不是藝術史,而是制像史。而且他心里也很清楚藝術史對這類實踐問題并不感興趣,更關注圖像學和社會背景。可是霍克尼并不甘心,始終有著一種藝術史的沖動。這一點,我們可以在他與諸多藝術史家的通信中看得出來,后者對他的實踐和發現更多還是一種質疑和批評,包括馬丁·肯普,阿爾珀斯就更不用說了。1999年10月1日,馬丁·肯普在給霍克尼的信中寫道:
藝術史家不得不用假設來填補文獻的空缺,但是他在這么做時必須非常謹慎,只有在證據不足以推導出結論時,他才能進入假設的王國。繪畫作品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算作“視覺證據”,而恰恰在解讀視覺證據的環節上,藝術家和藝術史家的工作性質應該是一致的。但是,當藝術家觀看往昔作品時,這種力量和自由會不會帶來缺陷呢?是的,缺陷(不如說是危險)在于藝術家對自己的實踐過于自信,以至于他(她)看所有別的藝術家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假設往昔的藝術家必定這樣做那樣做,而真的以為他們就是那么做的,有鑒于此,在你用“證據”和作品說,能達到這樣那樣效果的最好(或唯一)方法就是借助透鏡器云云的地方,就是你的論證中最武斷的地方。
在回信中,霍克尼并沒有正面回應馬丁·肯普的質疑,而是一再重申委拉斯貴茲、卡拉瓦喬、維米爾、安格爾等使用光學儀器的種種秘密,以及他是如何解開這些秘密的。霍克尼始終堅信自己的觀念,承認自己不喜歡用宗教象征意義闡釋畫作,而更愿意從實踐的角度去理解,而這恰恰構成了對潘諾夫斯基“圖像學”的一種內在檢討。在這一點上,馬丁·肯普是認同霍克尼實踐的意義的,他們一致承認潘諾夫斯基是杰出的,可如果公式化地濫用其方法,也會致使繪畫淪為一種文字猜謎。他們相信,“視覺藝術必須始于觀看、終于觀看。對于藝術史家來說,在兩頭的觀看之間還存在許多文字。而人們容易忘記,要是繪畫僅僅是‘文獻’的話,藝術家就不必畫而干脆寫罷了。”在這個意義上,或許它無法成為一部自足的藝術史,但的確不乏針對性以及修正的嘗試和努力。更何況,如果從新藝術史的角度看,這樣一種生產方式角度的切入也未見得不可以構成一部藝術史——盡管寫作體例上可能不符合規范。不過,埃爾金斯(JamesElkins)擔心的是,這樣一種“修正”有可能將大眾關于繪畫的理解和認識引向一個簡單的制像術層面,畢竟繪畫不僅僅是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