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上述疑點,小寵臣蒙嘉疏通之事,應當是一則虛妄的史料。
荊軻入秦之后的預先活動,其正當途徑應該是很簡單的:荊軻約見秦國邦交機構——行人署,申明特使請求;接待荊軻的行人署某長官,向秦王稟報了燕國使節來咸陽的事,請示秦王定奪;秦王很高興,決定接見荊軻,并接受燕國投降。后來,山東六國以訛傳訛,衍化出了荊軻重金收買秦王寵臣蒙嘉的故事,以神秘其事。再后來,太史公又依著傳說藍本,變成荊軻的實際作為,記入了史書。
(2)秦國以最高禮儀接見荊軻,決定接受燕國投降
對于特使荊軻帶來的燕國將舉國投降的重大請求,秦國顯然是非常重視的。
為此,秦國以最高禮儀接待了荊軻——“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咸陽宮。”這一最高禮儀,是按照天子接見諸侯的規格設計的,其基本要素有三個:其一,地點是咸陽宮,秦國的最高政治殿堂;其二,秦王與所有大臣,都是“朝服”——正規禮服出席;其三,設置
象征天下諸侯大會的“九賓”——九方諸侯席位,以表示天下盛會。在這樣的基本規格之上,禮樂鐘鼓、護衛儀仗、車馬迎送、典禮儀式等方面,自然都是相應的最宏大鋪排。在禮儀已經大大簡化的戰國時代,這樣的盛會顯然是最為盛大的典禮了。
秦國的盛大應對,透露出一則重大的歷史信息。秦國對燕國特使的真實性,是絲毫沒有懷疑的。最為重要的是,對于燕國的舉國投降請求,及其提出的三個條件——保留相當的土地人口,保留諸侯國資格,保留宗廟祭祀權,秦國是準備接受的。也就是說,與后來歷史發展所展現的以戰爭方式統一六國的進程相比,這里出現了一個可能的轉折——秦國準備接受一種和平統一的方式,準備以保留諸侯國為條件,實行有可能的非戰爭統一。請注意,此前的秦國,已經統一了兩個國家——韓國、趙國。其中的韓國,也曾經有過類似燕國的請求,但是秦國拒絕了。后來的實際進展,也是以戰爭的方式兼并了韓國。那么,對于燕國的有條件投降請求,秦國為什么卻接受了?
歷史的直接答案,已經因為秦帝國文獻的整體毀滅而無從考察了。但是,依據戰國歷史所表明的興亡邏輯,我們仍然可以得出真實答案。這就是,秦國對于統一戰爭的殘酷性,也是力圖避免的。對于趙國那樣互相知底的長期對手,非戰爭不能統一,只有采取戰爭方式。對于韓國那樣有長期摩擦的對手,秦國深知其稱臣投降是假象,也只有以戰爭方式統一。而對于遙遠的、接觸也相對少的燕國,秦國對其國家性格的了解則是有限度的。因此,秦國相信燕國的舉國投降是真誠的,沒有必要非經過戰爭不可。
可以繼續的推論是:假如燕國真的投降了,當時中國的統一,無疑就多出了一種新的模式——和平統一的模式。果真如此,秦帝國后來的統一文明則可能是另一番模樣——只能實現局部郡縣制加局部諸侯制。那么,文字統一,以及各種具體制度的統一,是否能夠全面而徹底地實現,也就無法預料了。由此建立的中國統一文明,是否具有后來那種強大而堅實的生命力,同樣也就未可預料了。可是,這種可能性很快就被一把淬毒的匕首徹底刺穿了。歷史,依然在冷酷的現實邏輯中運行著。
(3)政俠行為:荊軻的咸陽宮行刺
荊軻刺殺秦王嬴政的故事,在后世中國幾乎已經是家喻戶曉了。我們要說的是,荊軻不是一個神勇高明的劍客,他只是一個具有濃烈興亡意識的政治游俠——政俠。在戰國時代,他們就是以墨家士子為代表的特殊團體——政俠群落。這種群落的人物,皆以挽救弱勢政治派別或弱勢國家為信仰,平民意識濃烈,人民性極強,敢于慷慨赴死,天下名聲極大。歷史主義地看,這樣的政俠群落,無論其所維護的國家或派別,在歷史發展中是否具有正義性與合理性,他們都是值得我們尊敬的烈士勇士。因為,他們的基本價值觀中,有著我們這個民族最基本的風骨節操——鋤強扶弱,挽狂瀾于既倒,救國家于危亡,最富犧牲精神。在后面,我們還可以多次看到,在秦統一中國的戰爭中,山東六國涌現過大量的救亡勇士與眾多的殉國烈士。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齊國滅亡后的田橫八百壯士跳海殉國。歷史的多面性與價值觀的多元性告訴我們,作為統一中國的秦帝國,是一種正面的歷史進步力量。作為挽救行將滅亡的祖國的烈士群落,同樣也是一種正面的文明價值力量。同樣正面價值的文明歷史元素所構成的歷史沖突,才是歷史悲劇的靈魂。我們不能因為肯定了太陽,就否定了月亮,它們都是人類宇宙的不同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