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在現代社會,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改變了藝術的價值取向。比較言之,傳統藝術被稱為“美的藝術”,這種藝術的價值源自一個理論的假定,即在藝術與生活保持必要張力的框架之內,只有我們認定生活是平庸的、甚至丑的,藝術才能以其美的特質實現對生活的超越,并因此獲得獨立價值。但現代以來,工業革命極大地提高了人的實踐能力。人不僅可以按照美的規律創造藝術,而且可以再造現實。也就是說,傳統上僅對藝術有效的審美原則,現在已徹底被放大為對日常生活全面有效的原則。在這種背景下,藝術創造如果仍然遵循美的規律,那么它在現代的命運就必然是被淹沒的。相反,它表現丑或震驚,則極易拉開與現實生活的距離。就此而言,西方現代藝術表現丑,就不僅是以另一種方式與“美的藝術”對抗的問題,而且也是在已經審美化的現實中重建自身價值的問題。這就像一些奇形怪狀的建筑物,如果它們的造型仍遵循傳統的審美原則,就必然會因為與周圍建筑的高度同質化而被淹沒。相反,造型的怪異或反形式,則成為其個性得到彰顯的有效手段。據此,在日常生活日益審美化的背景下,一種與傳統對撞的藝術嘗試,一種反美學的美學策略,就成為現代藝術實驗的必然選擇。
因為崇尚藝術進步而反傳統,為了避免與現實重合而反美學,這兩點基本可以概括現代藝術的精神訴求,由此帶來的后果卻相當嚴重。比如,自從1917年杜尚將馬桶帶入美國的軍械庫展覽,生活中的現成品開始直接成為藝術。藝術與生活之間的邊界因此模糊,由此開啟的藝術生活化的浪潮則直接導致了傳統藝術體制的崩解,這就是人們常常談論的藝術終結問題。同時,就目前這類藝術發揮的社會效能看,它基本上可被視為藝術界內部的自毀行為——除了新聞價值外,作為藝術它已喪失了對民眾的引領和號召力。與此一致,美學作為藝術哲學,它在人類文明史上與藝術具有最高度的相融性——藝術表達美的理想,美則借助藝術的指引為人類建立穩固的審美標準。由此,藝術的自毀必然殃及美學,當代美學的混亂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所依托的藝術發生了混亂。從這個意義上講,藝術的終結與美的終結,在當代幾乎具有同一的意義。
現代藝術的創新和努力
在這里我并不愿意重彈20世紀以來抨擊現代藝術的老調,而愿意更多肯定它的正面價值。或者說,無論它在藝術的審美標準問題上如何讓人無所適從,它秉持的信仰和拓展藝術邊界的努力本身并沒有錯。比如,關于現代藝術中的丑陋和怪誕,這與其說是藝術本身出了問題,倒不如說是人們業已固化的審美經驗模式阻滯了對新藝術的接納。因此,對一些藝術創造保持耐心是必要的,它有助于拓展人的審美經驗、讓人的心靈更加開放。美國人喬治·迪基講,“新藝術看起來很丑,直到它看起來很美為止”“為了視之為美,需要審美教育”。這種看法有一定道理。
同時,新藝術由于放棄了常規意義上的審美標準而飽受責難,不過真正嚴肅的現代藝術實驗卻往往有更高的思想目標。像杜尚的馬桶,看似藝術史上的無厘頭惡搞,但它卻以《泉》的命名,表現出對安格爾為代表的古典主義傳統的強力批判和嘲諷。另外像他的《自行車輪》,雖然造型粗陋,但卻包含著為靜態雕塑植入運動的新藝術理想,并因此成為20世紀運動雕塑的開啟者。由此來看,現代藝術對美的放棄以及與日常生活的混同,并不意味著它變得越來越淺薄,而是越來越深刻。今天,我們已習慣于將現代藝術稱為“走向費解的藝術”,可能也說明了一種深度的哲學認知,而不僅是審美,已成為這類藝術為自身規劃的目標。